格雷拉·弗里达:一名女性“侦探”的追凶之路
图/Giphy
2017年初,墨西哥城的一个垃圾场里,人们发现了一具女童的尸体。
女童约莫四岁,身份不明,被发现时,除了一件绿色运动衫和红宝石色袜子外,全身一丝不挂。她双腿张开,满是污垢,生殖器部位受伤严重,右侧躯干上还有咬痕。
惨案一时间登上全国的头条新闻。媒体称呼受害女童为“小红袜”,并在报道中附上一张模糊的尸体照片。
可新闻即便引起了广泛关注,也未能有效推动案件调查的进展。几个月后,受害者的身份仍是个谜。
直到一个女人的出现。
女人的名字叫弗里达·格雷拉。
如今她已经凭借“追捕杀女凶手”(Femicide detective)具备了一定的知名度,但在当时,她还只是一个被调查现状激怒的记者。
格雷拉不能容忍人们一直用“小红袜”这种童话般的名字,去称呼一起暴力犯罪的受害者。在她看来,这个轻飘飘的、随意的代指,只能说明社会一点也没把针对妇女和女童的犯罪行为放在心上。
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推动案件的进展。
网络和电台成为她发声的渠道,她请求人们的帮助,来确定受害女童的身份。四个月后,格雷拉收到一份电子邮件,里面有三张女童尸体被发现时的照片,照片中脸部清晰可见。
因为不愿意直接公布照片,格雷拉便四处寻找艺术家来为这个女童进行素描。一位法医艺术家主动请缨。
素描照被发布到网上后,媒体迅速产生兴趣,格雷拉的故事多次见报,人们也再次关注起那位尚不知名的受害女童来。
行动很快有了成效,女童的姑姑在看到照片后联系了格雷拉,证实了女童的身份。
之后,一位自称为女孩邻居的男人也联系了格雷拉,女童生前的遭遇也渐渐浮出水面。
她不叫小红袜,她叫卢皮塔。
凶手是卢皮塔的母亲和继父,因为卢皮塔尿在自己身上而没有告诉父母,他们便下了重手。此前,对她的虐待和侵犯已经是家常便饭,他们从未给她登记过出生证明,也疏于照顾。有时,卢皮塔不得不独自到陌生人家里去讨饭。
而当卢皮塔被抛尸后,她再次遭到了性侵犯。第三个凶手,至今未知。
格雷拉把她收集的所有证据移交给了当局,女童的母亲及其继父随后被逮捕。2019年,两人被判处88年有期徒刑。
案件宣判后,格雷拉在她的博客上写道:
“‘小红袜’,你代表了没有人关心的墨西哥儿童,你们的父母、政府和社会都不关心,他们继续利用你来满足他们的权力和卑鄙的本能。”
卢皮塔一案后,人们记住了格雷拉的名字。但其实,弗里达·格雷拉并不是她的本名。
“弗里达”取自艺术家弗里达·卡罗,而“格雷拉”则是因为偶然听到别人对她的称呼:战士。
之所以采取化名,是出于对自身的保护。
格雷拉1970年生,在墨西哥州埃卡特佩克城长大,年轻的时候学习心理学,然后结婚生子,与丈夫关系破裂后,她再度陷入爱情,人生平稳前进着。
直到男友开始殴打她。
她的鼻子、肋骨被打断,但暴力还在不断升级。2006年,格雷拉决定离开相恋7年的男友,从墨西哥城搬到位于墨西哥南部的瓦哈卡州生活。
回忆起曾经的受暴经历,格雷拉坦言“我从来没把自己看作受害者”,但这段经历让她渴望去书写其他遭受男性暴力的人的故事。
在瓦哈卡,格雷拉开始报道当地的腐败,和一些被纵容的暴力行为的受害者——尤其是妇女和儿童。
工作性质让她经常收到死亡威胁。
有一次,她打开大门,发现自己的一只猫躺在面前,死了,还被无情碎尸;还有一次,她在街上突然被人抓走,被蒙上眼睛,塞进一辆面包车,并遭到殴打。对方警告她离开瓦哈卡。
格雷拉不得不远离家人和朋友,独自一人承担风险,并在他人的提议下开始使用化名。
同样是在2006年,时任总统卡尔德龙为打击贩毒集团,发起了震荡全国的毒品战争。截至2016年,这场战争已经夺去了15万人的性命,也彻底改变了整个城市。
社会上暴力事件的激增让女性的处境更为艰难。她们不仅可能死于街头交火,还有可能死于家庭冲突,而后者往往更为隐秘。
2016年,格雷拉在瓦哈卡州长的团队中安稳工作了6年后,决定搬回墨西哥城。
不久后,她便踏上了一条与杀害女性的凶手较劲的道路。
一天,格雷拉试图在网上搜索关于女性死亡的报道。
在拉丁美洲许多国家,存在非常严重的女性谋杀(Femicide)犯罪,它被定义为因女性的性别而对其进行谋杀。
联合国妇女署曾指出,拉丁美洲是战区之外对妇女最致命的地方。除巴西外,墨西哥发生的女性谋杀事件比该地区任何其他国家都多。
根据官方数据,随着墨西哥暴力事件的激增,在过去几年里,女性谋杀案件增加了一倍多,在2019年已经超过了1000起。
在输入“女性谋杀”无果后,格雷拉输入“被谋杀的女人”和“失踪的女人”等关键词,发现了193个不同的案例。
“这让我崩溃了。”
格雷拉决定做点什么。
起初,她将这些女性的姓名、年龄、日期和死亡地点做成了表格。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仅仅记录这些死去的女性是不够的,她开始去寻找女性背后的家庭,倾听那些受害者家人的痛苦、愤怒和自我指责。
“当我开始与这些家庭交谈时,我意识到,与她们的痛苦相比,我的感受微不足道。每件事都让我很伤心,但我永远不能表现得比那些母亲更悲伤,因为我是她们声音的延伸。”
弗里达·格雷拉
图/网络
而法庭在处理相关案件时的有罪不罚,当局的无动于衷,促使格雷拉进一步去调查那些受害女性的遭遇。
卡琳娜 · 雷耶斯 · 克雷森西奥,是第一个格雷拉在调查中帮助确认身份的女孩。她在瓦哈卡失踪,后来被发现横尸在普埃布拉州的一条路边。
卡琳娜的母亲是瓦哈卡州北部山脉的土著,不会写字,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警方提交报告。得知此事的格雷拉,在将瓦哈卡失踪的女孩和普埃布拉发现的女孩进行对比后,找到了这位母亲,并与当局合作,把卡里娜的尸体运回到她的母亲那里。
卡琳娜一案只是个开始。
从2016年开始,格雷拉全身心地投入到寻找失踪女性、缅怀女性谋杀犯罪受害者的行动中。
她创建了博客,用来记录一些女性遭到谋杀的案件。博客首页上并列排放着受害女性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她在采访受害者父母时收集得来的。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是一个逝去的生命和一场残酷的暴行。
此外,格雷拉还会在推特和脸书上持续发布失踪人员的通知,号召她的关注者们,一起寻找那些失踪的女性,发现凶手可能的踪迹。
格雷拉声称,自2017年来,她已经帮助警方找到了40多名杀人犯。
格雷拉选择做寻找凶手的工作,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地的警方做不到。
“他们太无能了。”她说。
2019年,墨西哥城托卢卡郊区的一个女孩失踪了。她的家人几经调查,掌握了与女孩最后接触的男人的信息。但在前往托卢卡的检察官办公室报案时,官员们却不屑一顾,再三推脱。就连那个名叫加西亚的嫌疑男子出现时,也仅仅只让他录了口供。
一周后,因为新的视频证据出现,警方才对该男子的住处进行搜查,并在浴室里发现了失踪女孩的尸体。
而那时,加西亚早已逃走了。两天后,警方又从加西亚房子的后院里挖出两具女尸,经调查她们分别是于2017年3月和2019年2月上报失踪的女性。
格雷拉得知,那些被加西亚谋杀的其他女性的家人,此前曾怀疑过加西亚,并向当局报案,但遭到无情的拒绝。
其中一位受害女性的哥哥,为寻找妹妹的下落,甚至丢掉了工作,让全家陷入经济危机。但当他拿着确凿的定位证据给到警方时,却只被告知需要搜查令才能调查。
但那份搜查令,几个月后也没有发出来。期间又有女孩死于加西亚的手下。
曾花了六年多的时间调查墨西哥州如何处理女性谋杀案件的记者莉迪特 · 卡里翁发现,案件经常从一个经手人转到另一个经手人,有时候,他们还会向母亲们展示受害者的骨头,问她们是否能认出自己的女儿。
不仅如此,墨西哥警察系统内部也充斥着根深蒂固的厌女症。
许多警察认为,那些失踪的年轻女性只是和她们的男朋友私奔了,并拒绝在72小时内立案——哪怕有国家法律明确规定应该立即开始搜查。
最近的一项调查显示,在2012年至2018年的15000起墨西哥妇女暴力死亡案件中,只有3056起被视为女性谋杀案件。在这些案件中,最终只有739名男子被判刑。
这片国土上女性的处境深深刺痛了格雷拉。
2020年2月14日,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她直接与总统安德列斯对峙,指责他在女性谋杀犯罪上的无作为,并把女性谋杀现象称作“国家紧急情况”。
因为这次纷争,格雷拉收到了诸多辱骂与死亡威胁,并被打成反对派势力。而她对失踪女性以及女性谋杀案件的关注,同样置她于风口浪尖,备受批判。
“他们说我疯了”,格雷拉在推特上写道。
“朋友、搭档、前任、陌生人,这就是他们歪曲事实的荒谬方式。我们疯了,因为我们不肯闭嘴,而说我们精神错乱,显然是更容易的事。”
即便如此,格雷拉仍不曾放弃对杀女凶手的追捕。
加西亚逃亡期间,得知此事的格雷拉观察到他傲慢自大的本性,便在网上发布挑衅的帖子,很快把他吊上了钩。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格雷拉几乎不吃不睡,保持与加西亚频繁沟通。她利用加西亚对宠物的关注,与其谨慎周旋,并从他口中套出了更多关于受害女性的信息,直到他被警方逮捕。
在被捕之前,加西亚在脸书上发布了一条公开帖子,声称会继续杀害女性,以报复当局对自己宠物的虐待。他还补充说,正是当局的“错误”,才让他从六起谋杀案中逃脱。
“这正是我喜欢墨西哥的原因。”
如今,加西亚案还在缓慢审理中,格雷拉也在继续更新表格与博客,把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残酷暴行,牢牢记录下来——
直到她的家乡墨西哥,不再成为杀人犯的乐土。
参考资料:
1.https://elpais.com/planeta-futuro/2021-01-19/frida-guerrera-o-el-coraje-de-la-cronista-de-los-feminicidios-en-mexico.html2.https://www.bbc.com/mundo/noticias-america-latina-496032073.https://www.ft.com/content/01d43968-5d5d-11ea-8033-fa40a0d65a—— 往期内容 ——